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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柳承認的很爽快,不過綠城這一片本就歸他負責,現在除了蒲玉這個代理鬼差之外,他就是所有生魂必須要走的門,準確來說是,沒有任何生魂可以同時越過他們兩個直接入黃泉。

蒲玉不清楚情況,所以才會覺得驚訝,一個勁地問:“你是怎麽幫她除怨氣的?快給我講講唄。”

江柳看她這副又哭又笑的表情,張了張嘴,正準備說話,但不遠處的門突然打開,是方知遠在叫她們過去。

想來也是,剛才蒲玉哭出那麽大動靜,太平間本來就安靜,她那動靜很難不被人註意到。

夏桃走進房間,順便掏出紙巾往蒲玉手裏塞了一張,低聲道:“你快別哭了,方隊不喜歡聽人哭。”

蒲玉哦了一聲,趕忙擦眼淚。

然而熟悉的場景映入眼簾,熟悉的感覺自然撲面而來,她不覺想到了七年前,冰冷的太平間,房間裏停放的兩具屍體。

當她掀開白布,看到兩張再熟悉不過的臉,那種悲痛如潮水般湧來,瞬間將她整個人淹沒。

蒲玉咬了咬牙,暗自攥緊了那張浸濕淚水的紙巾。

屍體是呂建成的,站在旁邊的男人是呂家棟,死者的獨生子。

方知遠之所以把她們叫進來,一是為了耳朵清凈,二是為了讓她來聽聽呂家棟所言,幾個人同時聽來,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發現。

呂家棟開始回憶,幾秒後開口,三人屏息凝神靜聽呂建成死亡的過程。

“一般情況下,我爸晚上都睡得很早,今晚不知道怎麽回事,一直說心裏慌睡不著,我當時忙著加班,沒辦法丟下手頭的工作回去哄他睡覺,就只是在電話裏勸他,當時……大概是十點半左右。”

“等我加完班回去的時候,卻怎麽都打不通家裏的電話,我以為我爸他應該是睡了,但我進了小區之後,卻看到他渾身是血,躺在地上,我不知道他、他是怎麽出來的……”

方知遠問:“人當時還活著嗎?”

呂家棟眼裏閃著淚光:“當然。我叫了救護車以後就一直在跟他說話,但他已經神志不清了,警官,那種老樓是沒有電梯的,平時都是我把他抱下去,再讓他坐輪椅出門,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晚了還要出門,明知道自己的腿已經……”

方知遠盯著他,臉上沒什麽表情,他感覺到呂家棟說了假話,因為他此時這番話就像是提前準備好,特意等著別人來問,所以話裏盡量說得很細節,以為這樣就可以增加可信度,讓人誤會那就是真相。

但說話的人狀態不對,即使說得再天衣無縫,假的就是假的,永遠也成不了真。

方知遠的手機傳來震動,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,再擡頭時,盯著呂家棟,“要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。”

呂家棟以為是去市局做筆錄之類的,但警車卻直接開到了他家樓下。

方知遠遠遠就發現了地上半幹的血跡,他知道那就是呂建成死亡的位置,因為那一片血泊正好匯成了一個大致的人形。

手電筒光在周圍掃視一圈,方知遠又看到了輪椅跌落的位置。

順著血跡往樓上走,方知遠一步一停,表情凝重。

按照現場情況來看,這裏確實跟呂家棟所說的相差不大,看樓道裏的血跡,人確實是從樓梯上滾下來受的傷。

方知遠身後跟著蒲玉,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血跡,生怕自己踩到,樓道裏的感應燈一熄滅,她就立馬“嘿”了一聲,昏暗的燈光再次亮起。

循著血跡走到七樓,方知遠站在原地沒動,重新把手電筒照向樓下:“不對。”

蒲玉點點頭表示讚同:“確實不對。”

方知遠挑眉,對上她目光:“哪裏不對?”

蒲玉指著地上的血跡說:“你看每層樓之間都有一個轉角的平臺,如果人是不小心摔下去的,反應再怎麽遲鈍也應該在轉角的平臺停下才對,但那個呂建成卻是死在了最底樓。”

試想這樣一個情況。蒲玉不小心從樓上摔下去,身體會在摔下十多個臺階之後撞上墻壁,然後停在拐角處,但按照現場的情況來看,呂建成更像是摔下去,在拐角處又一次摔下去,再一次,又一次,一路摔下了七樓才停下。

蒲玉驚道:“難道他是自殺?”

說完,立馬反駁了自己:“不對,要是自殺的話,他沒必要把輪椅也扔下去啊。”

方知遠早先已經想到了這一可能:謀殺。

醫生的話在他腦海中浮現。

【多發性骨折,內臟多處破裂,以及嚴重的內出血。】

呂建成的死,絕不是意外,而是謀殺。

兇手對呂建成一定是有恨的,這個人是為了折磨他,所以才選了這樣的方式。

每層樓的高度和距離,多半不會致人當場死亡,最開始的幾層樓一定是最令人驚恐害怕的,因為渾身的痛感才剛剛被觸發,中間幾層一定是最痛苦的,骨折、內臟破裂帶來的疼痛,每一秒都將是煎熬,而最後幾層,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走向死亡,那一定是最令人絕望的。

方知遠想到了一個人。

劉爺爺聽到開門聲走出來,臉上寫滿了疲憊,明明也沒隔多長時間,但蒲玉就是覺得他比之前老了很多。

在聽方知遠說完今晚發生的所有事後,劉爺爺臉上沒什麽表情,只是一直盯著門邊,一言不發。

在方知遠無法捕捉到的畫面裏,江柳正站在門邊,同劉爺爺無聲地搖了搖頭。

劉爺爺眼睫忽閃,微微頷首,而江柳略一點頭,依舊斜靠在門邊。

劉爺爺沙啞開口:“死得好,死得好啊。”

他看向方知遠:“我早就說,妞妞是絕對不可能自殺的,你看,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。”

他說這話的語氣既不是埋怨,也不是氣憤,那更像是一種早知如此,卻無法逆轉局面的可惜。

劉爺爺蒼老的嗓音裏已然帶了哭腔:“他早就該死……死得好!死得太好了!”

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江柳,但在方知遠眼裏,他像是在看蒲玉。

不久前發生的一切在眼前一閃而過,其中出現最多的便是一道黑衣人的身影,回到那段記憶最初的畫面,那是劉爺爺站在樓道裏,將呂建成推下樓的場景。

呂建成躺在拐角處,兩手撐在地面,掙紮著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輪椅。

他是在睡夢中被人拉起來的,那人正是劉爺爺。

呂建成盯著他,聲音嘶啞地說:“你們想幹什麽?”

劉爺爺註意到他說的是你們,猛地回頭,這才發現一個戴著黑帽,身穿黑衣的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後。

“你誰?”他問。

男人淡淡開口:“來幫你替天行道的人。”

劉爺爺光是把呂建成推下樓就已經累得兩手發抖,看到男人那一刻,心頭第一時間想的是暴露了也好,正好讓他和這個畜生同歸於盡。

但這個男人卻說是來幫他的人。

劉爺爺很疑惑,但眼下他顧不得別的,顫巍巍走下樓將呂建成一腳踹到下一層樓的轉角處,男人慢悠悠走下來,也學著剛才劉爺爺的動作踹下了輪椅,咣咣十多聲,輪椅重重砸在了呂建成頭上,將人砸得身子一歪,在墻上留下一道不規則的血印。

劉爺爺的疑惑更深了,這麽大動靜,整棟樓竟然都沒人出來看外面是個什麽情況。

他沒多想,看到男人當真是來幫他的,心裏那點疑惑更深了。

呂建成大概是痛過勁來了,兩手合十,上下擺動,“你要錢是吧,我給你,都給你,放過我吧,我什麽都不會說的。”

劉爺爺說:“妞妞是你殺的對吧?”

呂建成動作一頓,蒼老的五官皺在一起,連忙擺手說不是。

劉爺爺又是一腳將人踹下,呂建成翻滾下去的時候頭撞在鐵欄桿上,發出咣當一聲響,整棟樓都亮了,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查看。

劉爺爺:“為什麽這麽做?”

呂建成猶如死屍一般靜默了幾秒,幾秒後他一副喘不上氣的樣子,說:“不是我……我沒有殺人。”

滾下第四層時,呂建成的牙齒松動了,嘴裏含著血,說話含混,但劉爺爺還是聽清楚了。

他說的是——人不是我殺的。

也許是直面死亡的感覺太過真實,也許是身體的痛苦足以消磨全部意志,到第三層,呂建成終於露出了本來面目。

他說:“是、是我殺的。”

他說:“殺了又、又怎樣?”

呂建成大概是摔糊塗了,又或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索性破罐破摔了,他張著鮮血淋漓的嘴笑了起來,嘴裏粘稠的血絲流了出來,他拉風箱似的笑出聲來。

最後三層樓,劉爺爺用了全部的力氣,當他站在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的人時,忽然註意到呂建成附近多了輪椅。

他這才想起剛剛出現的男人,然而回頭看去,空無一人,再轉頭看回樓下,他看到那個男人竟然從不遠處的陰影裏走了出來,慢慢悠悠,怡然自得,不像是目睹了一場血腥恐怖的殺人現場,更像是剛吃完夜宵回家一樣悠閑。

一起走出來的不止那個男人,還有另一個男人。

劉爺爺一眼便認出了那人——呂家棟,那個該死的畜生生的兒子。

呂家棟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跪坐在呂建成身邊,看著奄奄一息的父親,他立刻掏出手機,沖劉爺爺喊道:“為什麽!你為什麽要這麽做?!”

話音剛落,他的手機突然就飛到了空中,呂家棟一楞,看見地面上映出一道巨大的人影。

那道人影大到直接籠罩了他和他瀕死的父親,他發現自己竟然渾身僵硬,根本無法回頭查看身後的人究竟是誰。

一道渾厚沈悶的嗓音從頭頂壓下來,那人說:“你可以報警,也可以讓兇手伏法替你父親報仇,但善因結善果,惡因結惡果,你的父親今夜會死,是因為他曾經殘忍殺害了兩條人命。”

呂家棟怔楞一瞬,想開口,卻發覺喉嚨吐不出一丁點兒聲音。

他只得靜靜聽著對方說完。

那道聲音壓迫著他的肩膀,膝蓋傳來的劇痛讓他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壓進泥裏,再也爬不起來了。

“俗話說,殺人償命,天經地義。一命抵一命,何況兩條人命,呂家棟,你今夜若是替你父親報仇,你將會結下你的第一個惡因,不久的將來,你將會自食惡果,步你父親的後塵。”

一瞬間,無數不曾見過的畫面憑空浮現在呂家棟眼前,他看到自己報了警,兇手被判刑,之後他看到父親殺死那兩個女孩的可怖過程,到處都是批判他父親的新聞,接著他丟了工作,打算結婚的女友堅決提出分手,最後又看到他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,狼狽、墮落、跟廢人沒什麽區別,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,而被判刑的兇手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家屬。

那人最後一句,仿佛是在他耳邊說,“你的事業,你的前程,你的人生,都將毀於一旦。你,做好準備了嗎?”

話音一落,呂家棟身上的束縛驟然消失,他猛地回頭,卻是什麽都沒看見,他又轉頭看向前方,看到那個把自己父親推下樓的老頭搖搖晃晃地走來,走到他面前,無動於衷地說,“人就是我殺的,你報警吧。”

然而呂家棟卻低下頭去看父親,一分鐘不到,他做了決定,攔住渾身是血的劉爺爺,讓他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馬上回家,接著打掃現場,偽裝成意外墜樓,奄奄一息的呂建成目睹了整個過程。

只可惜他渾身沒幾處好的,再也無法站起來責罵自己唯一的兒子,臨死前,他還在期盼兒子能回心轉意,卻沒想到最後兒子溫暖的懷抱,只在他耳邊留下了那麽一句話。

【爸,這是你自己造下的孽,就由你自己來償還吧。】

多刺耳啊。

呂建成死不瞑目地脫離了自己的身體。

他看到兒子身後憑空多了個人,那人穿著一身黑衣,戴著個黑帽,帽沿擋住了那人的臉,那人擡起頭,上半張臉依舊隱在陰影裏。

那人白皙的皮膚,嘴唇鮮紅,看身高體型是個男人。

呂建成想,這樣的男人在他那年代都是會被人打的,哪兒會有這麽陰惻惻的男人,又不是戲子。

呂建成:“你是誰?”

那人道:“牛頭馬面,黑白無常,陰間鬼差,你想叫我什麽?”

呂建成:“你、你想幹什麽?!”

“我來送你,”那人聲音很冷,“下地獄啊。”

傳聞中,大奸大惡之人死後將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,永受折磨,永無寧日。

今夜,呂建成算是見識了。

話音落,那人身後無數熒光隨地而起,十多個散發幽幽綠光的巨人站起來,瞬間籠罩住整棟老樓,他們周身近乎透明,身著古時候戰士的鎧甲,手持長槍,十多把長槍齊刷刷指向地面渺小的呂建成。

呂建成嚇得往後退,然而身後傳來一聲綿長沈悶的嘎吱聲,他回頭,狂風驟起,一扇巨大的門朝他緩緩打開,數不清的手瘋狂湧動出來,淒厲慘叫連成一線。

呂建成拔腿就跑,他驚訝的發現自己殘疾的雙腿恢覆了,動作矯健的逃向遠處,然而跑出沒幾步,一把長槍從後往前貫穿了他,沈悶的嘎吱聲從腳下傳來,一只血淋淋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腳腕,他低頭,看到了曾經死在他手裏的女孩。

兩個女孩一人抓住一只腳,將他拉入巨門深處。

他慘叫,掙紮,饒是如此也無濟於事,門裏無數竄湧的手抓住了他的手,他的臉被擠壓在一雙雙血手裏,其中幾根手指挖進了他的眼眶,血隨著他的叫聲流出來。

地上的巨門緩緩關上,十多個巨人化作星星點點消失不見,一切仿佛從未發生。

寧靜,死寂。

劉爺爺恍然回神,跌跌撞撞跑向已然恢覆原狀的地面,他重重跪倒在地,枯瘦的雙手不斷挖向地面,他一邊挖一邊哭喊:“妞妞!你回來!!”

剛才,他看得真真切切。

兩個女孩其中一個就是劉伊,是他十多年前在山裏從野獸口中救下的嬰孩,是他一手帶大,相伴多年的孫女,她剛才分明是回了頭,分明是在跟他做最後的告別,亦是訣別。

妞妞的最後一眼,仿佛是在告訴她的爺爺:要好好活著。

從回憶裏收神,劉爺爺忽然站起身,看著門邊的空氣說:“謝謝你。”

接著目光一動,看蒲玉:“謝謝你們。”

事後,蒲玉仍是一頭霧水,問江柳:“為什麽我總感覺他好像能看見你?”

江柳:“呵。”

沒承認,但也不否認。

蒲玉:“我以為除了我和鬼以外,沒人能看見你。”

這話說出來的瞬間,蒲玉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,但那點不對勁轉瞬即逝,她沒能及時抓住。

可江柳明顯怔了一下,她恰好註意到這一點。

於是那點不對勁迅速擴散了,緊接著她意識到一件非常,非常重要的事。

她忽然伸手攥住江柳的指尖,冰涼寒意直達心底,她聲音有點抖,那是極力克制後的發問。

“我是不是……已經死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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